金刻羽教授在近期的经济论坛上表示:“除非中国成为消费大国,否则它永远不会成为富裕国家。”
我并不太清楚金教授得出此种论断的逻辑和依据是什么,仅凭一句发言或一场讲话就武断的评判是不科学的,且从金教授所接受的精英化的西方经济学教育出发,她一定可以为她的论断找到合理的理论基础。
但从没有一种从理论出发的论断能够说服所有人,马克思也不行,尤其是当这种理论所导向的可见的结果是如此糟糕的时候。美国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所谓的生产型社会转向了消费型社会,这一转向晚了西方经济学理论由“生产”转为“消费”为核心大概一百年左右。美国由此由贸易顺差的制造业生产大国转向了贸易逆差的完全由金融所主导的消费大国,这一导向的转变也让经济发展的基本逻辑由如何发展生产力变为了如何穷尽手段的将一切可能的东西资本化并纳入消费统计的范围之内,例如所有的公共产品和服务,还有人的肉体和思想。如此造就了一些人心目中的美国的此后极尽辉煌的四十年,在产业空心化的同时以支出法计算的GDP总量却遥遥领先。然而,这就是经济学家希望看到的变化吗?代价又是什么?
代价是要有其它国家或地区承接西方资本发展制造业所需要承受的“苦难”,这些“苦难”包括了重资产投入,日益提高的工资成本和劳资纠纷,恶化的环境,还有最为关键的利润率下降,至少是相对下降的问题。因此苦哈哈的制造业被交给了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和中国大陆,以及更多的第三世界国家,而以美国为中心的体系中,中心及邻近国家的企业则控制了全球链条中的上游和下游,即资源、设计、商业和研发,要么是简单粗暴的挖矿赚钱,要么是轻资产高利润的行业。
所以说,如果有人想让中国如同美国一样进行转变,意思是让中国把制造业也转移出去吗?先不谈是不是有国家或地区能够承接中国的制造业转移,只看转移了之后呢?有一本风靡国内外的小说,在其设定中一共有22条各不相同的超凡途径,每条途径又存在10个从低到高的序列。有意思的是,每条途径中的最高序列存在唯一性,这就注定了同为一条途径中的高序列的个体之间都是零和博弈的竞争关系。美国与中国也是如此,如果中国步上美国的后尘,就意味着放弃手头的优势,去与对方的最强点展开全方位的竞争。但是像金融、品牌、设计和研发这些所谓的高附加值行业是像生产行业一般靠着埋头肯干就能发展起来并且反超的吗?所以那些建议中国学习美国式发展道路的人真的是想让中国强大起来挑战美国的地位吗?尤其是这些人通常都与美国的政企学界关系密切。当一名富人苦口婆心的劝告穷人,只要像我这样做就能和我一样有钱的时候,任何智商正常的人都会怀疑他/他/它的真实用心。
某些专家会解释他们的用心并非如此,转向消费大国并非意味着放弃生产制造行业,而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那么我们要问上几个问题:这种两全的模式真的在理论和现实中都存在吗?如果是存在的,现代经济学最发达的国家——坐拥70多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的美国为什么不采用呢?是美国太过谦虚,担心独孤求败吗?事实是,美国并没有找到这样一条道路,现代经济学也没有在理论上能够设计和解释这样一种模式。
然而问题的确是存在的,正如金教授所指出的那样,长期以生产出口为导向的经济发展模式正在暴露其危害的一面,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的,为此进行改革和调整完全有必要,但那不能是在西方话语体系之下,因为没有赌场会提供一项胜率超过50%的项目,如果看上去有,就一定是一个圈套。西方的理论体系一定是为了西方的利益服务的,而并非是某些人所想象和吹捧的那样是完全客观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也起源于西方,历史告诉我们,不对其进行本土化就使用的结果必然是糟糕的。好在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支持自我变革和不断在运动中发展的。因此,对于任何来自西方的理论和概念,我们有必要对其进行自己的诠释和定义。
例如,我们要重新定义什么是消费,什么是消费社会,什么是富裕国家。当我们回归到人文社会科学的本源,会发现定义学发挥着超乎想象的作用,在另一篇文章中我会对此做更多的展开。什么是富裕国家和发达国家呢?是那种在历史上对内残酷压榨,对外血腥掠夺积累了海量财富,依靠先发优势和排外体系来标榜自身所谓的文明地位的国家吗?我们可以拒绝这种定义,我们认为,这种富裕或者发达毫无实际意义,它反映的并非是文明而是文明的对立面。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目标更为远大的文明而非简单的国家。
国家这一名词本身也是中西方之间错配的定义之一。当我们学习英语的时候,是否会好奇为啥country、nation、state都被翻译为国家?于是老师会不厌其烦的告诉你这些单词各自表达什么含义,所以大家一起点头:英语真的很严谨很精确。然而我们可能没有想过,在外语中出现这种现象源于他们(欧洲)文化的演化路径,大大小小的国家和封建实体的吃鸡大赛导致了此种需求。但在1840年之前,中国人的概念里从来不存在能与自己对等的国家实体,作为中央之国和天朝上国,中国人理解的国家应该更近似于文明,唯我独尊的那种。如果我们要对现在的被西式定义的国家概念进行复古式的再定义,我们要建立的国家应该是一个真正具有普适性的文明,讲究的是合作共赢而非丛林竞争,是独立自主而非殖民附庸,是踏踏实实的发展生产力而非利润至上,是追求和保障人的自由和解放而非将世间万事万物都资本化和异化,是不断突破人类的上限而非打破下限。
所以说如果要回答中国是否要转向消费型社会的问题,只会在纸面上夸夸其谈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包括笔者在内。但一些避坑的作用还是可以起到的,在四十年前,我们踩着毛熊避坑,而如今我们也可以踩着白头鹰避坑。无论如何,即使我们要重视消费,也不能学习美国那种模式,将包括人的肉体和灵魂在内的一切都资本化和货币化,并投入伪装成自由市场的血肉磨盘中化为极少数人的养料。
所以我们正在探索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历史上仅有英国、美国和苏联三个国家曾经的生产力规模能与现在的中国相类比,然而他们一个在坚守自由经济与殖民地经济的舒适区中逐渐落后,一个在全球化赚取快钱的诱惑下迷失并自废武功,一个则在不断僵化的体系中枯萎死去。那么中国的未来会如何呢?
中国不可能取代美国的金融全球体系,那么像美国那样依靠美元霸权刻意创造超额的消费市场并通过负债来汲取全世界的养分的模式是不可能复现的。在美国,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肆无忌惮的扩张造就了这种畸形的市场,大部分的民众少有积蓄或依赖信用卡负债生活,在生活和工作的艰难和痛苦中唯有以消费补偿和麻痹自己。我们得承认,当今许多中国人的生活和工作也是艰难和痛苦的,但其中大多数人选择的是减少消费而非增加消费,这至少说明大多数人仍然选择了未来的希望而非放弃未来自暴自弃,但这能坚持多久呢?许多年轻人开始喊出了躺平的口号便是一种征兆。如果单纯的强调增加消费,将中国人推向普通美国人一般的信贷炼狱,无疑是饮鸩止渴,自毁根基,将一个国家最重要的资产——人变为废品,又谈何发展和复兴呢? 所以其实我赞同金教授的表述:“除非中国成为消费大国,否则它永远不会成为富裕国家。”只不过这里的消费为的是人本身的福祉而不是资本敛财的工具,富裕的是全社会真正创造价值的人而不是躺着收租的人。我们既拒绝月薪三千无力消费的贫穷,也拒绝将消费作为人生唯一的目的和意义一边无止境消费一边债务缠身的贫穷。然而整个社会从前者转向后者其实非常容易,也非常符合统治者的利益,因为前者是可能揭竿而起的,而后者已经在蛛网中挣扎了。我们得庆幸我们的国家还没有走到这一步,按西方《圣经》的说法——吞下那颗禁果。